武林旧事
2024-12-17 8:42:40
体育资讯
facai369
我所知道的武林高手(上)
刘衍文 发表于2012-07-15 00:54平生所见所闻,倒也有可拾遗补阙之处。且在这里信笔书来,供人解闷,为己备忘,未尝不可吧。 ——寄庐志疑·技击零拾
自改革开放以来,思想解锢,禁忌渐消,有些民间隐蔽的文化传统也逐渐得到介绍,可谓“发潜德之幽光”了。最显著的就是技击之道,电视上不断介绍各家各派,令人眼界大开,似乎已用不到我这个孤陋寡闻之人再来饶舌了。不过平生所见所闻,倒也有可拾遗补阙之处。且在这里信笔书来,供人解闷,为己备忘,未尝不可吧。
德清师、祝三师和庆馀师
先从幼时说起吧。我籍贯是浙江龙游,地属衢州。衢州有南孔庙,据家谱所载,祖上是在金兵入侵后从山东和衍圣公一起南渡至衢的,世为衢州西安县人。自我祖父始,才迁龙游。此县物产丰富,而当时人口并不多,县人安土重迁,而外地移民则很多,散居于城乡各处。
上文提到,到龙游的义乌人多以搬运工为业,这些人多能武术,常教人习拳,言必称宗泽公与戚继光,以此为荣。这是因为抗金名将宗泽是义乌人,而戚继光抗倭,练的兵也是义乌人之故。我认识一个名叫丁德清的义乌师傅,大家都称他为“德清师”(龙游人以前称工匠,去姓称名加“师”字以示尊重),他原来做搬运工,因患吐血之症,没力气再干了,改行做厨师。他烧得一手好菜,其中尤以肉圆、狮子头为最佳,我们孩子都很喜欢和他交谈,也喜欢吃他烧的菜。肉圆是龙游名菜,而狮子头则是扬帮名肴。许多年后,我们曾到扬州馆子去吃过一次狮子头,却觉得德清师的厨艺要高出扬帮数倍,以后便再也不想去问津了。小时候我们也不是又冷又饿,成年后也不可能日食万钱,前后滋味大异,想来与周容《芋老人传》中所说的宰相不一样吧?当地人都说德清师患的是肺痨,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。那时大家都不知道肺病会传染,都爱吃他烧的菜,不怕与他接触。
德清师告诉我们,有兄弟两个义乌人来龙游,哥哥身材矮小,却是个教拳的师傅,武艺要得;弟弟叫祝三,体魄强壮,虽拳术不如乃兄,却有天生神力。他曾与当地搬运工发生争吵,一人便将三十多人全部打伤,自己却毫发无损,连累老板赔了医药费。以后被打的这帮人见了他就远远避开,知道惹他不得,须知这些人也是有武艺在身的。
有一次,外地来了一个耍“流星锤”的汉子,有两个徒弟陪着。所谓“流星锤”,是一个挂在铁链条上的铁锤。汉子出其不意,竟一锤向坐在账桌前的老板打去,差一点就要打到脸上了,却随即收锤在手,接着拔出三支短镖往柜台上一摆,强要老板付钱消灾。老板开始猝不及防,大吃一惊,既而愤极,顺手把那三支镖扫到地上,用的是左手,谁知这一下可惹祸了。原来江湖上的规矩,若用右手把镖甩掉,他不怪你,会继续讨价还价;但用了左手,就认为是要和他较量了。正在争执之际,祝三师来了,把汉子像抓小鸡般一手提起,向街心摔去,摔得他四肢扑地,几乎不能动弹。四周观者如堵,汉子良久才勉强爬起,蹒跚着脚步,走到祝三师面前,拱一拱手说:“佩服、佩服。请教尊姓大名。三年以后再来领教。”说着就和两个徒弟一起离开了。“三年”的话,只不过是他下场时遮羞用的,其实再也不曾来寻仇。祝三师的神力不禁使我联想起《三国演义》中吕布辕门射戟前,把袁术大将纪灵“一把扯回,如提童稚”的情景。大约再过了二十多年吧,祝三师突然发精神病了,同事都很怕他会动手伤人,于是叫他的儿子来龙游照顾。可能是在甲戌年的除夕(依公历已到1935年)吧,他忽然被人发现在厕所里自缢而死。与其同住宿舍的饶宗祥和我关系最好,他告诉我,祝三师死后,他每晚必闻到布料烧焦之味(他称为“破布臭”),达三月之久始散,同住的人也都闻到。吓得宗祥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,生怕吊死鬼现形。宗祥说:女子吊死处,其初必闻水粉香;男子吊死处,则必有破布臭。他说这见得多了。祝三师精神失常后,我曾见到过一次,也见过他的儿子,但没有交谈过,至今不知祝三师姓什么。他的拳师哥哥则从未谋面,后悔当时未向德清师问个清楚。
当时我已看完《水浒传》,就问德清师,你们有没有 “武松打虎”的能耐呢?德清师说这不容易的,于是便讲了义乌两个遇虎之人的故事,还说了他们的姓名,可惜我现在已经记不起了。
一人武艺高强,有“铁臂”之称。一次途中遇虎,他以右臂挡之,结果人与虎都半昏迷了。众人来把他救回,始发现虎伏于旁,用舌舔其右臂不止,弄得只剩下骨头空挂在身上。从此虽剩左臂,还是十来个人近不了身。
另一人则平时精神不大正常。一天,以硬木扁担挑物进山,在路上休息时碰到老虎猛扑过来,他即以扁担直冲过去,恰巧插入老虎的血盆大口。老虎痛极,直往后退,此人就手执扁担向前步步紧逼,结果老虎退到山崖,跌下去摔死了,扁担还插在老虎嘴里呢。
德清师说,论拳术,凤阳人要比义乌人高。义乌前辈中有一人,年纪要比他大三十馀岁,武艺之高当地无人能敌。后到凤阳,受到一老拳师赏识,又教了他许多绝技,且以爱女招之为婿。这女儿身手亦甚不凡,夫妇两人,日夕研讨技击。后来此人还乡,竟另外娶妻生子。凤阳的老丈人死后,其妻来义乌找他,发现他已另有新欢,就在他家门口一棵树上,将一双小脚倒挂枝条,绝食而死,附近来观者甚众。三寸金莲,倒挂树上,死而不坠,亦是奇事。人们都同情这个凤阳女子,为之叹息,无不谴责其夫之无情无义。德清师也认识此人,从此就不再理他了。可见公道自在人心,良知良能还是不会泯灭的。
除了义乌人外,其他外地人也不乏有武艺绝技的。在我小学毕业,即将进入中学时,又认识了一个酿酒的庆馀师,他是浙江淳安人,姓什么已经忘记了。他工作很清闲,一般上午工作,下午就下象棋,我是观弈时与他相熟的,也是他教会了我下棋。他常和我外出散步、交谈。他对我说,他是在淳安打抱不平,打死一个土豪后逃出来的。打手追他,都被他逐一打翻。要是被他们抓获,早就没了性命。他曾让我看他的两项绝技,一是满满的一大桶水,系上短绳,用牙齿咬着把它提起,一连转好几个身。二是将一张八仙桌,很沉的,手执一腿平平提起,身转三四圈,左右手皆能。我不禁看呆了,说:“你真是生不逢辰啊!若在刀枪对垒的时代,岂不是一员猛将!”我曾听说义乌拳有个故示弱以图取胜的绝招“九渡十八跌”,问他会不会,他说:“听说过,不过不会。绝招都是不外传的,要传也只传一两个人。我的功夫也是一样。”
抗日军兴,庆馀师离开龙游,从此便杳无音讯了。
大力士钱荣海、姚善林
放暑假时,大力士钱荣海带了一班人来龙游演技,兼给人治伤,演技有跌打表演、钉山打石、单拉汽车、双拉汽车等,当时惊为天人,后来见得多了,知道都是大力士的惯弄之技,不足为奇的。但当时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山城,却都轰动一时。我当时左脚跌伤,有父执介绍我去找钱医治。钱让我把脚平放在凳子上,手执一根一尺多长的铁针从膝盖骨上钻进去,酸痛得我冷汗直冒。这样一连钻了三次,最后钱说:“你受伤太久了,早一点来医就好了。不过从此保证你能走路,阴雨天受凉或许会痛,但无大碍。”结果果如所言。他用的针,与一般针灸医生所用的大不相同,后来我也从未见过。晚年听一位一起学习的某校校长(姓名失记)说:早年青岛有位德国经理患头痛头晕,群医束手,痛苦异常,后来请到一位当地土医,就是用这样长、这样粗的针扎其穴位的,一针即见效。土医很穷,经理就把他安排在公司任职。一战结束,德国打败,公司息业停产,经理还把这个土医带到德国去。这种绝技在中土失传,真是可惜!
钱荣海给我治病后不到三年,他的杂技团就告解散了,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客死江西。听说他们在江西某地演技行医时,被一个小和尚嘲笑,钱便对他略施薄惩。小和尚回到庙中哭诉,老和尚便下山去找钱,说:“小徒不懂事,开罪大师,大师当看他年纪轻,宽宏大量一些,那才是功德呀!大师竟不肯饶人,有此功夫,实在佩服、佩服!”说罢便双手合十而去。哪知老僧走后不到一刻钟,钱就四肢麻痹,一会儿就神志不清,当晚即告断气了。据内行人说:老和尚对钱施了“飞穴”之术。 “点穴”之术,知者甚多,既可用以打人,亦可用于治病,武侠小说多有描述。但江西的“飞穴”之术则知者甚少,能之者亦秘而不宣。“点穴”要点到穴道才会起作用,但“飞穴”却是能隔着空间的,其技比点穴更高一筹。老僧要为其徒出气,背佛家慈悲之旨,居然心狠手辣,下此毒手。钱荣海死后,其妻嫁给了他的大徒弟劳振坤,在我们家乡定居,靠行医为生。
另一位大力士叫姚善林,他的故事我是听表弟罗诚说的。那时我已在杭州新群高级中学文科教书,表弟为找工作而来杭州。谈起钱荣海,他就说,姚善林的本事才是真大。抗战时,衢州中学迁至石梁,他正在该校读书,就是在那时看到姚的,其技为平生所仅见。一天,姚带了一班人,借衢中的操场演技行医。当时学校有个体育教员叫李宝书的,也曾教过我,东北人,军人出身,人高马大,亦练武功,但却胸无点墨,爱吹牛皮。如曾说某航空员开飞机在天上盘旋,见他正在教习体操,居然低飞向他致敬,定睛一看,原来这是他的学生,遂与之交谈良久。同学们听了都不禁哄堂大笑。
李宝书听说姚善林占用操场演技,大为不满,就来找姚。姚请他坐,递上香烟,说:“多多打扰,我们是向校方打过招呼的,借操场空闲时混口饭吃,请多多包涵。”不料李接过香烟,向地下一掷,拔出拳头便向姚打去,大叫:“我要打你!”谁知拳尚未到身,姚即以一手紧扣其腕,将其反转,使李几乎弯腰至地,动弹不得。姚接着就对大家说:“我对这位先生够客气的了。请他坐,请他吸烟,还向他补打招呼,一点没有开罪他,为什么一上来莫名其妙就要打我?大家评评理。我们走江湖的,在家靠父母,出外靠朋友。不欺侮人,也决不能让人欺侮……”这时围观人中有当地老乡,也有学生,罗诚也在其中。大家七劝八劝,终于让姚松开了手。李回宿舍要拿手枪来打姚,被同事和学生劝住。此后,李觉得丢了面子,竟有两个多星期不敢出来上课,当然再也不敢瞎吹了。
强中更有强中手,二人的较量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,但姚的确还有其特殊的本领。他的绝招是缩身缩骨:一个上下左右都是利刃的小空间,小到头伸进去就难免受伤的刀剑之丛,他能缩身纵跳穿隙而过。罗诚亲见过好几回了。后来听人说凡大力士皆能此技,乡人则说钱荣海和他的徒弟也有这一招,但我却未曾见到。
黄煦先生所谈
抗战胜利,神州光复,迁至浙江云和的省通志馆,也准备随省政府复员到杭州。馆中同仁都在包扎行李,整装待发。由于缺乏交通工具,虽心急如焚,但还得耐心等候,竟一连等了三个多星期没有消息。同事们既不能办公,又不能丢开这些包扎起来的书籍用品不管,只能坐着闲聊。
馆员黄煦先生,原是家父在凤梧书院读书时的同学,他对家父印象甚深,但家父健忘,已经记不得有这么个同窗了。黄先生是终身素食的,平日老老实实,勤勤恳恳,沉默寡言。我在《雕虫诗话》卷五中曾提起过他,但因无关诗艺,未曾提及其所谈的奇闻异事,这里不妨作一补记。
黄先生说:云和这里治安很好,很安静。上海则是流氓横行的天下,杭州情况要稍好一些,但也应该小心。同事们听了,都有些害怕。有人问:那怎么办呢?他说:“如果三五个人上来找我寻衅,不在话下;即使上来十几个人,我也不怕。”这时,同仁才知道他有武艺,但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,真可谓真人不露相。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。他说是父亲所教,父亲则是飞云师所传。大家问飞云师是谁,于是他就讲起飞云师的情况。
飞云师是一个隐姓埋名的和尚,人们怀疑他原是太平天国的中下级军官,失败后逃出来出家的。他隐居在龙游、遂昌和衢州交界的山区小庙里,教了十三个徒弟。黄父是大师兄,得其真传,最小的徒弟叫黄金龙,功夫也好。但飞云师认为黄金龙本性不良,终会犯凶,临终前嘱托大师兄好好管教他,因为只有大师兄才有制伏他的功夫。黄金龙知道大师兄家有一册“抓筋”秘本,经常来借看,黄父被纠缠不过,便一烧了之。所谓“抓筋”,即格斗时能用手迅速将对方的血管拉出,或使之堵塞之术。同仁们问黄有没有这一绝招。他说他父亲会,但不肯教人,包括自己的子女,惟恐他们失控闯祸。但黄又说,他虽不会“抓筋”,但应付几个彪形大汉还绰绰有馀。大家听得兴起,要他露一手。他便叫我们上来,我们一拥而上,却都近不了他身。一近其身,就感到心胸沉闷异常,非要退到一定的距离此感才消。于是知道黄先生自述非虚。
黄先生说,黄金龙能双手开枪,马术尤奇,后参与浙西一带“民变”,江山、常山、西安等县都一度被其攻破,但很快就为清军剿灭。黄金龙逃走,久未擒获,后清军得悉其情妇所在,迫其诱黄金龙至幽会处,将其用药酒灌醉,昏迷后用粗麻绳绑住,随后擒获斩首。这次民变,文献记载不多。德清师却略有所知,说领头的有三人:其中一个是江山的船老大,绰号叫癞头鼋,还有一个是兰溪人。后来我问了父母,家父说,民变确有其事。家祖是遗腹子,其姐夫考取举人,会试未取,因太平天国失败后地方官缺人,得大挑一等,任命为绩溪县令。民变初起,家祖父母就带了家父到绩溪去避难。家母则说,民变时,她年龄甚小,随父母逃难。记得返家时,见其邻居家新婚的妻子被人抬回,人还活着,肚子很大,但站不起来。丈夫站在她肚子上,只听发出泄气的声响,肚子平复了,人也断气了。据说遭多人轮奸者,腹部必胀,若无好医好药治疗,必死无疑。后来我查《辛亥革命前十年民变档案史料》,有《浙江巡抚任道镕奏衢郡会党聚众约期起事派兵剿捕片》(光绪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),有云:“上年六月间,江山县会匪吴癞头,纠合浦城县土匪刘加幅,窜陷江、常两县。旋经臣电饬该镇道督率查拿,并飞调统领精胜营副将萧尹农驰往剿捕。叠据禀报:格毙匪目詹华荣、叶铁练子,并拿获徐老虎、王祝林、柴老虎、周春法等十数名,夺获刀械,搜出票布。而徐老虎与刘加幅合伙,上年攻陷江山,肆行焚掠,现又潜回聚众,约期起事,审明供认不讳,尤为著名巨魁,均饬就地正法,以昭炯戒。现在匪党四散,众心稍定。”又读先师余绍宋先生所撰《龙游县志》,其《通纪》云:“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,江山匪警,至翌月三日,团练击之于郑家村,败之……及七月初三日,匪掠西安县东之樟树潭村,复顺流至郑家村,匪首吴癞头丑者本欲攻龙游,而匪目三角人以夙与高家村人有隙,因先率众渡河至其村焚掠。”其中都提到一个吴癞头,应当就是德清师所说的“癞头鼋”了。
黄先生还为我们谈了一些从不见记载的奇闻异事。我虽自小贪多务得,颇好杂学旁搜,但对其所说竟是一无所知,不禁大为诧异。这三个多星期的日夜交谈,已经完全改变了对他的印象。建国后,通志馆停办,黄先生也只能回老家种田吧。至1985年,故乡召开规模甚大的“余绍宋学术研讨会”,已无人知其音信,大约也已故去多年了。在这里姑记上几笔,也算是对老同事的一点怀念吧!
%%%%%%%%%%%%
尢彭熙和他的老师唐师傅 ——寄庐志疑·技击零拾 (中)
刘衍文 发表于2012-07-22 02:36幼时德清师对我说过,少林功夫深的人,死时会十分痛苦,筋脉断不了,往往全身缩成一团。 幼时德清师对我说过,少林功夫深的人,死时会十分痛苦,筋脉断不了,往往全身缩成一团;而学太极、形意者,又往往会中风,且其年很难及于中寿。
刘衍文(后排左一)、潘雨廷(后排左四)、蒋锡康(后排左五)、袁根山(后排左六)、欧阳敏(前排左二)、尢彭熙(前排左四)等人合影。
尢彭熙、唐师傅
我曾写过一篇《徐朗西家事琐话》,收在拙著《寄庐茶座》中,其中谈到拳术家乐幻智和尢彭熙二先生,曾说“关于他两人的恩恩怨怨,当另作专题叙述”。今读到陈巨来先生的遗著《安持人物琐忆》,其中有《记太极形意八卦三个内家拳事》一篇,也谈到这两位武林高手,所叙与我所知有所不同。有些可能是传闻异辞,可备一说;也有一些是误传误判,宜加订正。
说来我与巨来先生及其同父异母弟左高先生皆相熟稔,一度与巨来还经常见面。但交往中我所不解的是,巨来与袁世凯二公子克文相交莫逆,克文来上海,与他几乎形影不离。但克文与徐朗西先生交换过金兰谱,又在洪门和清帮中辈分相同,《寒云日记》中屡屡提及朗老,却无一语道及巨来;今读巨来之文,其中亦无一语及于朗老。以巨来之太丘道广,不会不知道这位上海闻人,更不会不知道朗老和寒云间关系之密切。可惜巨来已归道山,这一疑问再也无从叩问了。以乐、尢两位而言,巨来当日和我们见面时,掌故罗胸,滔滔不绝,却也从无一语提及。后来我与尢老师(今日武林皆如此称其师,今从之)家大半人都有交往,他们也从未谈及巨来曾向尢学过拳术。忖度其故,当是陈去学拳为时较早,而我与尢老师之相识则在其晚年,这时陈、尢之间大概已没有什么接触了吧?今姑录拙作《徐朗西家事琐话》中有关文字如下(《寄庐茶座》337-339页):
我有一位难友胡道彰,是著名国学大师胡朴安的次子,曾任《民国日报》编辑。我们父子之得识顾廷龙、胡道静二先生就是由他引见的。解放前他去香港,协助以发明万金油起家的胡文虎、胡文豹的接班人胡好办事,颇得其倚重,几视为左右手。他本想稍待筹措停当,便举家迁港定居的。不意天有不测风云,胡好突因飞机失事丧身,他顿失凭依。以大陆多乃父故交,心想复我邦族,必获照拂,加之思念留在上海的外室,便促其归心。回大陆后曾找过朱学范、吴绍澍、金仲华等人,金要介绍他参加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,却被他婉谢了。他不想卷入政治漩涡,只愿安分度日,不意这一决定铸成大错。因为如果加入了民革,解放后从香港归来,可作起义人员对待,一切旧账可以不算。但他不肯加入,就活该倒霉,镇压反革命运动来了,自不免被捕入狱,而外室当然随人去了。及至刑满释放,戴了一顶“历史反革命”的帽子,无休无止地被监督劳动。若非拨乱反正,这种“监督劳动”不知竟伊于何底,不啻是监外执行的无期徒刑呢!
与胡道彰初识时,彼此都觉得对方不似凶神恶煞之人,亦非偷鸡摸狗之辈,就交谈起来。说到南社,谈起高吹万的花园、藏书,他说小时曾随父到金山高家花园作客数月。听说我见过朗老,就说:“这也是我的父执,他功夫极来得呢!”我问什么功夫?答曰:“武术嘛。我父亲也喜欢打拳,就是在与他比赛时不小心受了内伤,弄得半身不遂的。”
我说:“我从未听说朗老有武功呀!”道彰却说:“很扎实,很扎实哩!”
我就去问小毛(朗老幼子幼庚):“令尊也有超凡的功夫吗?”
小毛说:“不错,不过他是真人难得露相,在朴安伯伯面前不过是略施小技而已。但大家都见过我父亲曾大大露了一手。那是一个热天、大家聚在广场上,父亲穿一件长衫,手拿一柄白纸折扇。有一姓黄的拳术很精,突发猛劲向我父亲冲去,意欲先发制人。我父亲只用折扇轻轻一搧,他就倒翻一个觔斗跌出老远去了。这是我们亲眼目睹的。人们都赞叹不已,连说‘朗老真棒,朗老真棒!’”
肢体不相接触就能打人,俗称“空劲”。媒体一度曾说是唯心的、捏造出来的,但据我所见,却是的确存在的。但朗老自信有此功力,其子女也坚信不疑,我却深表怀疑,以为是对手弄虚作假,以讨朗老欢心的。这件事,在我和尢彭熙先生相识后方才明其就里。
尢彭熙早年留学比国,获医学博士学位。友人王逢年皮肤有病,也是小毛陪去找他看的。本约我同去,我因发烧不能前往,致与尢医生的相识推迟了十年。尢本与乐幻智相交莫逆,都是朗老的座上客,后有隙反目。关于他两人的恩恩怨怨,当另作专题叙述。
我与尢医生相熟后,提起此事。尢老师说:“你且坐着。”他让小外甥女坐我腿上,背靠我胸。同时叫我双手握着女孩的小手,轻轻、缓缓地上下移动。接着,他叫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站在我前面,我捏住小女孩的手稍向下一移,大汉立刻跌倒在地;我手不动,他就站不起来,只是一味挣扎;我将手稍稍往上一抬,他便马上站起来了。尢老师说:“朗老的情况就如你和我的外甥女一样,不是她的力,也不是你的力,是我站在后面发的功呀!朗老不知,正是乐幻智站在他的后面,用意念不动声色地起作用。”我问:“假如没有乐老师的操纵呢?”尢老师笑道:“那简直不堪设想,恐怕朗老早就归天了。”随后郑重地说:“朗老过去声名太大,奉承的人也太多,也就自视过高,忘乎所以了。一切得意过头的人,都当引以为戒才是。”接着又补充道:“那天我也在场,但不会说穿的,不仅怕扫了朗老的兴,还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。对大人物及那些大大小小的权威们,说真话、实话,难哪!”
当局者迷而不悟,旁观者清而难言,在这件事上,朗老一家为人愚弄而至死不知,并不仅仅是“君子可欺以其方”之故,这正是人生和社会的微妙之处,若引而申之、扩而充之,良可叹也,孰能止之?
我与尢老师相识的经过且在这里补叙一下:我早年在上海教师进修学院有个学生袁根山,“文革”时下放到上海音乐学院管理房子。袁年轻时患有肺病,动手术后常发气喘。他为了强身,不知在何处学了太极拳,每天早上起来就到校园里练功。有一天正在练习,忽然看到一位女士正在旁边笑着看他打拳,就问:“你有兴趣吗?我来教你。”女士却说:“我会的,而且比你打得好。”袁看她弱不禁风的样子,不大相信。女士就打给他看,一出手,袁就惊呆了。遂问其姓名,哪里学的打拳,她告诉他,她叫尢家铮(巨来文中误作“家珍”,系因上海方言前后鼻音不分致讹),在本校教钢琴,拳术出自家传,父亲是尢彭熙,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。袁遂缘其介绍,拜见其父,开始学最初级的站桩。闲谈时他向尢老师提起我,说到我与朗老一家相熟之事。尢说自己当初也是朗老的座上客,遂当即要我去和他相见。见面后,彼此交谈甚欢。尢甚好客,我就陆续介绍了难友左拉专家毕修勺、莎士比亚专家孙大雨、原沪西中学校长黄濬思、易学大师潘雨廷,同事蒋锡康、吴广洋,好友唐秉珍、上海博物馆黄福康等人到他家,毕老又介绍吴德培、许杰,还有曾任陈毅元帅警卫连连长的马春等人去。其中黄濬思、蒋锡康、吴广洋还学起了站桩,尢大概为他们开了方便法门,三人很快就通了气。我则略无好学之心,旁观而已。尢老师见状,责怪道:“别人想跟我学还得不到,你怎么竟不想学呢?”我说:“我一生坎坷,一身是病,哪有精力来学?何况我现在正在教书写书,没有时间,不能像别人那样常来。此事万请原谅。”尢说:“越是身体不好,就越是应该锻炼。你们年纪大,跟我学,别的没有什么好处,不过可以保证你们比原来的寿命多活五年。”提到生死,我想起幼时德清师对我说过,少林功夫深的人,死时会十分痛苦,筋脉断不了,往往全身缩成一团;而学太极、形意者,又往往会中风,且其年很难及于中寿。他见得多了。我问尢老师此说是否属实,他说:“学得不得法,自会如此;跟我学,保证不会。”我说:“你的好意我领会了,非常感谢,但我实在懒散得很,吃不了苦头。这样吧,我叫我四子永吟学学看。”永吟遂从袁根山学站桩,练了三天,一站就汗出如浆,衣裤尽湿,大喊吃不消,就此中止了学习。
这时,女医生费志平忽然到我家来,传其母命说有一位唐师傅想见见我,要我马上就去。费母名徐仲瑶,我在《徐朗西家事琐话》中提到过,其父是和孙中山、朗老一起闹革命,互相称兄道弟的。以其父死得早,朗老怜之,收为义女。我也是在朗老家与她熟识的。徐老太太能预知,我曾带吴广洋去见过她,领教过她这方面的本事,她说我次子永明的事也极验。但不知何故,她百岁后说的话就不灵了。在此处先提一下,容后再表。
这位唐师傅是谁,我毫无所知,但徐老太太我是信任的,于是不假思索便跟着费医生来到新闸路的一幢房子。进了客厅,一位老妇人出来接待,要我略等片刻。费告诉我,这位太太名叫高倩萍,原是电影明星,丈夫高占非,也是电影名小生。夫妇早已离异,丈夫亦已去世,有一子高中柱(又作崇树),母子二人都曾跟乐幻智学过太极拳,功夫都不错。高倩萍年轻时和蓝苹合拍过电影,旧时电影杂志曾登有两人的合影。她后来改名希礼,退出电影界,改行当了律师,逃脱了后来“文革”中许多明星遭受的无妄之灾。“祸福茫茫不可期,大都早退似先知”,似乎是受了高人的指点。
少刻,高请我上楼,只见一位老太太坐着,头发花白,慈眉善目,我想这自然是唐师傅了,便上前向她鞠了一躬。唐师傅说:“你来了,好好!没什么事,回去吧!”我唯唯而退,但心中未免纳闷。这时高对我说:“有事会通知你的,你走吧。”回家后,过一小时光景,费医生来了。她说:“唐师傅说你肠子里生了一个小肿块,像花生米般大小。今带来念过咒的糖果二粒,用开水吞服,今晚不能再吃任何东西。从明天起连吃三个月素,并且不能外出。保证能把你治好。”我说要上课怎么办?她便去请示了唐师傅,转告我:“上课你去好了,最好不要让亲友来家。”我那时天天腹痛,大便有槽成凹形,性懒未去就诊,竟被唐师傅遥视发现了。依其言而行,三个月后,病果霍然而愈。奇怪的是,此后,唐师傅对我在家的举动一一了如指掌,如同在我家安了探头和窃听器一般;但我外出授课时之所遇,她就一概不知了。那时她住的三楼被一个工人占去居住(俗称“抢房子”,“文革”时极普遍的现象),这工人一回家,她就像受了强烈干扰一样,浑然不知我的信息了。这都是费医生告诉我的。
当尢老师得知我去新闸路见过唐师傅之后,他就不再坚持要我学站桩了。他私下向我承认唐师傅是他的老师,悄悄地对我说:“我练功修行,碰到许多疑问,想去请师父为我解疑祛惑,但每次都受到阻碍,叫我如何是好?”他希望我能将其意转达给唐师傅。这时我才意识到,尢老师拳术的精进,一定与唐师傅的传授有关。
关于唐师傅与尢老师的师徒关系,巨来书中也曾话及,但多道听途说之言。如说:“尢与乐,本为同志(同学密宗之同志),因二人共争拜唐××为师,尢富乐贫。尢遂胜利了。”这就大错特错了。的确,他们两位都是藏密宁玛派(红密)的信徒,但师傅收徒弟,决无只收一人之理。巨来先生不知,乐、尢各有一位女师父,乐的师父是公开的,其徒人人皆知,尊之曰“王师太”而不名;尢的师父则是半公开的,即唐师傅,巨来称为“唐××”者是也。朗老小女儿棣华曾对我说,以前高倩萍常到朗老家去,后来就不去了。棣华有一次在路上遇到高,高对她说:“我现在虽然不到府上来,却是非常关心你们的,常在晚上出神,到府上来探望。”棣华说,她不信高有此本领,不过听说她供奉着一位老太太,具此神通,而高对此事讳莫如深。当时我以为棣华是猜测之辞,想不到后来真的见到高所供奉之人了。
巨来文中又说:“尢为密宗信徒,他为西藏诺那活佛之再传弟子,女师乃一女性,名唐××,他特在新闸路某里租一屋供养之。唐居二楼,尢住楼下。人言纷纷,尢置若罔闻。”唐师傅名宛音,巨来不知,遂以××代替;又说屋为尢所租,其实为唐所自置;说“人言纷纷”,亦殊属误会,其实是尢老师和高倩萍同住楼下,共修“无上瑜伽”多年,久不回家。其续弦夫人欧阳敏对此极不满意,只要一提“新闸路”三字,就要大吵大闹。后来尢与高产生嫌隙,再也不在新闸路住了。每次想去请益唐师傅,一到唐家,就被高倩萍推搡出门,使其不得尽言。
过了几年,高倩萍、高中柱母子先后以中风去世,子先母后。唐师傅的生活起居由费医生之夫王瑞平照料,费则为其作医疗护理。唐收王为关门弟子,但不知何故,却未收其妻为徒。我逐渐知道了唐师傅的一些情况:她是广东人,原做助产士,不仅是诺那上师的弟子,而且还是他的代表和替身。唐师傅有许多名流弟子,王、费曾逐一为我说起过,但我对海上名流不大熟悉,未能记住。他们说,来磕头的,包括尢老师,都在楼梯上一路跪拜上去的。言下似乎暗指我去见唐时没有礼貌,只鞠一躬;又说我什么事都喜欢寻根究底的,这最不好。他们还说,当年阮玲玉就住在唐师傅家附近,屡去朝拜,被唐收为徒弟,据说死后转世投胎在某处,他们都去看过。我疑惑的是,阮既已皈依,唐能治我之病,却如何不能救阮之死。他们还告诉我了一件与尢家有关的事情:有位高僧刘上师,是唐师傅的师兄,唐曾受过他的大恩。后来将他接到上海,圆寂后投胎为尢老师之女家鉴之子。唐曾要他们去把他找来,欲唤醒他的悟性,不使他转世灵昧。家鉴这个儿子我也见过,已忘其名,今亦不知其近况。
1981年尢老师夫妇赴美,从此作不归之鹤。唐师傅忽然又念起家铃、家铮姊妹来。这时已无母亲的阻挡了,她们也就常去探望唐师傅。袁根山说,唐师傅医好了家铮的乳腺癌。家铮则告诉我:“唐师傅要为家铃介绍对象,但这是不可能成功的。”但未说原因。根山则透露家铃是位“女同志”。费医生告诉我:唐师傅说,她要配好七对夫妇方能了却尘缘,数下来已配了五对,但结果都不圆满。
唐师傅后以八十九岁高龄化去,辞世前说身后当有三粒舍利子,后检其骨灰,果如其言。
%%%%%%%%%%%%%%
尢彭熙与乐幻智 ——寄庐志疑·技击零拾 (下)
刘衍文 发表于2012-07-29 00:34凡有武功绝技之人,授徒皆不肯尽传其技,或忌青出于蓝,或恐所授非人,或畏逄蒙射羿,以致一代不如一代。 ◎凡有武功绝技之人,授徒皆不肯尽传其技,或忌青出于蓝,或恐所授非人,或畏逄蒙射羿,以致一代不如一代。“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”的情形从未见过,这样下去,绝技的失传是必然的,更遑论发扬光大。此则可为今日技击之道长太息者也。
尢老师是无锡人,不知是否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尤袤的后裔,但尤袤之“尤”字有一点,而尢老师却说他的姓氏上无一点的。考《正字通》云:“尢,尤之本字。”古书上尢、尤往往通用,其实是异体字。不过名从主人,既祖辈相传皆如此写法,自当以尢老师之说为准(按“尢”另有“汪”音,义别不赘)。尢曾留学比利时,获医学博士学位,外传他留学德国,实误。他原来的确很富有,据朗老之子幼庚说,一是治病收入甚丰,二是娶了富室女为妻。不过据说其妻精神有点不正常,尢与她生了二子二女,一女嫁给石家庄的一个医生,来沪时根山曾见过。一女名家鉴,在海运学院执教,我见过好多回了。
尢老师的两个儿子都去劳改过。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:“朱元璋杀人太多,真作孽啊。我的一个儿子就是他的不知第几世的后身,现在还在受报应呢。”我当时听了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。过了几年,其子刑满释放回沪,我见过一面,身材高大,彬彬有礼,对其父说话时低声下气。但尢老师好像不大理他,也不向我们作介绍。尢前妻卒后,续娶欧阳敏,生有二女,长名家铃,在苏州做医生,因受其父右派株连,夫妇离异,家铃下放到荒山野岭。晚上竟有歹徒破窗而入,欲行非礼,她一边大叫,一边反抗。她虽无多大功夫,但毕竟也曾跟父亲学过几手,对付个把人还是绰有余裕的,一顿痛打,歹徒便落荒而走了。家铃拨乱反正后方回上海。小女儿家铮,前面已经介绍过,我与她交往最多。毕修勺之子克鲁为其父平反,到临海一行,曾约我、根山和家铮一同前往,顺道畅游雁荡、天台,一路叙谈甚洽。家铃、家铮后来都移居美国。
尢的形意拳是跟王芗斋学的,巨来把“芗”写作“向”,也是同音之误。尢告诉我,王曾对他说:“我所有的本事都传给你了。若要再上层楼,只有另请高明了。”谈及王时相当尊敬。巨来说王曾用掌击尢致内伤,致师徒反目,此事则从未听尢老师说过,今已无法向逝者致诘了。
我曾问过尢老师,他的空劲是如何练就的。他说是和乐幻智一起探讨拳理,于不知不觉间获得的。乐初来上海,友人向尢老师介绍,说乐太极功夫极好,不妨请来家中一睹其技。一看果然不凡,就请乐在家里住下。两人日夕研求,一旦而豁然贯通,彼此都有空劲了。但虽能之,却不知其所以然,姑以“气场”名之,很想能得到一个科学的解释。说到这里,尢便调转话头大骂乐人品低下、忘恩负义。后来有一次,一位老太太送东西到尢家来。尢老师说:“乐幻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,我一个人说你们不相信。问问这位老太太看!”老太太一听尢的话,就大声说:“乐幻智这个人,不要提了。一提他我就生气,气都透不过来了。不必提了,不必提了!”这位老太太,我当初未曾请教过她的姓名,也不知她与乐之间有什么嫌隙。
我以前听到大多是关于乐老师的好话,如尝于抗战时,路见不平,将一侮辱中国妇女的日本兵击伤。犹太富商哈同的护院洋教头要与他比武,嬲之不置,不得已应战,结果将洋人肋骨打断,令哈同深为折服,欲加礼聘,但乐却不愿受其供养。如今却听到他的熟人说他坏话,真是“宁逢恶宾,无逢故人”,公孙弘的这句话值得我们玩味。
尢老师的武术演示,我印象最深的有以下几次:
有一回,他的一个最剽悍的徒弟,大家都叫他元康的,坐在一张红木靠背椅上,双手攀住扶手,双足勾住椅脚,隔一箭之遥,尢发一空劲过去,元康顿时连人带椅都腾空而起,随即迅速落下,椅子随即散架断裂。
还有一次,尢放气给大家看。气一会儿出现在窗帘上,一会儿又到了天花板,一会儿又穿窗而出了。看者指指点点,啧啧称奇。我眼睛不好,一无所见,也一无所感。这时,尢夫人闻声从厨房走来,也仰头看气。不料尢忽然一下子收气了,夫人顿时坐立不安,涕泗倶下。尢老师见状,用手向夫人遥拍两下,她就“蓬蓬”直跳起来,连跳数次,方才恢复。大声嗔怪:“怎么收气也不预先打招呼,上你当了!”原来,尢老师收气时连其夫人的气也一并吸了进去。而我们没练过功的人则毫无感觉,不受影响。有一位跟尢老师学形意拳的工程师,拳练得不错,有“金钟罩”本领,可以刀枪不入,但他却不敢走近尢老师,说是感到有股气直透其身、紧逼内脏,令他十分难受。
尢让徒弟跌倒爬起,都能控制距离,恰如分际,不让他们撞墙。有一天,家铮和一大汉推手,发空劲打他,见他人高马大,不免用力过猛,那大汉直跌出去,眼看要就要头撞墙壁了。尢老师见了,大叫:“怎么可以这样乱来!”急发一空劲把他拉了回来。巨来文中说乐幻智让他乱跌,为防跌坏,四周都要有人护持的,但尢老师却不需要。单就这一点而论,似尢比乐又要技高一筹。
使人猛跳猛跌,不是戏弄人,而是意在使人功夫长进。被摔者当时虽觉难受,而后来得益亦多,怕只怕师父不肯摔你。这是根山对我说的。当然,老年人来学,尢是不摔他们的。如根山、濬思、广洋、锡康等,仅止于把他们的气打通。
一天,马春带了一个拳手来。尢老师端坐着,让拳手上来打。拳手犹豫了一下,随即向尢腹部猛击一拳,不料拳被牢牢吸住,再也拔不出来了。少停尢一松腹,才得以缩回,而手臂已经发麻。大家怂恿马春也试一下,他笑而不敢。尢说:“我这身子,处处都有铁钩把人钩住的。有一天,我在路上走,一个小青年骑自行车撞过来,到我面前,就连人带车跌倒在地,我则一动不动,对他说:‘还好你撞的是我,否则要出人命了!’”我问尢老师:“如果汽车冲来,能挡得住吗?”尢老师说:“那可不行,汽车力太大了,但自行车是不怕的。”
但我却也发现,练此功的也有一些不便之处:
其一,站桩、练功都得在室内,不能在室外,在室内热天吹不得电扇,不然就会生病。乐老师练功,看巨来所记,似亦不在室外。根山是练得还算不错的,他夏天到我家,一见电扇开着,立刻就将它关上,说吹着吃不消。我是个既怕冷又怕热的人,夏天不开电扇或不开空调,就要我的命了。幸好没练站桩,否则如何挡得住这酷吏似的大暑?
其二,一日我去尢家,见尢赤着膊,一个医生在给他推拿肩膀,旁摆一瓶白酒,医生且推且饮。只听尢夫人在大骂:“叫你不要去给人治病,你偏不听,你看看,你看看!”尢说:“实在没有发功,只是到病房里去看看而已。” 尢夫人说:“谁相信你,不发功会这样吗?病都上身了,还要骗人!”我问了情由:原来是家鉴和丈夫离婚后,与另一人相爱,准备结婚,对方突然检查出了肺癌,住院治疗。家鉴哭哭啼啼的,一定要父亲去为他发功治病。尢夫人则坚决不许尢老师去,尢拗不过女儿,遂去看望了一次。谁知一返家,右臂就动弹不得了。尢对我也说没有发过功。只是练过此功的人,对疾病特别敏感,于癌症尤甚。功夫深了,好像就有一种强引力把病痛都吸进身来了,除非水平高到登峰造极,才能排除。尢自信能抵挡一切病菌,但在癌细胞面前无能为力。
尢老师曾与我说:“乐幻智太贪财了,专门为阔人、高官治病,弄得一身病气尚不自知,怎么会不早死呢!”但据乐的徒弟所记,乐给人治病是分文不取的,不知实际究竟如何。但不管怎样,从尢语可知,乐老师也挡不住病气的侵袭。我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去学,因为若要学,老迈之身,不但学不好,还会为二竖的入侵洞开大门。
其三,有一年春节,大雪纷飞,根山来舍告诉我尢老师跌伤了,我匆匆赶去他家探望。原来在农历正月初四的上午,尢两手各持一根手杖搭电车外出,在王家沙下车,不慎在雪地里一跤滑倒了。查出来是股骨颈骨折,大家正在商议是否要开刀。我感到诧异,功夫这么高的人也会经不起摔跤呀!最后,尢恐影响了功夫,自己决定不动手术。结果静躺了五六个月才痊愈,空劲果然犹在。
费医生夫妇来,我告以此事,费去转告了唐师傅。高倩萍一听,就破口大骂:“师傅再三叮嘱,要他今年不要外出,他偏要外出。陪小老婆玩得开心啦!现在吃苦了,活该,活该!”这是费医生向我转述的,至于唐师傅说了些什么,她没有提起。
我在未见唐师傅之前,尢曾向我夸耀他的一项本领:他天天记日记,今天能预记明天发生的事。有一天,他预记了我明天的事,不给我看,要我后天去验证。我如命而去,他日记上写我遇到过谁,说过一些什么话,问我对不对。我说全不对。尢说:“你要老实说。”我说:“我骗你干什么?是就是,不是就是不是。是没有这些事嘛!”当时尢的一位徒弟便插话说:“可能是你不跟老师学拳,彼此间信息不能相通吧!你若能好好学上几个月,气息相通了就好了。”我只能笑笑说:“也许吧。”我想,尢之所以如此自信,要么是以前曾亿则屡中,便以为自己能百发百中;要么是其徒逢迎其意,不中说中,使尢上了大当。
尢听说中山公园附近有个瞎子叫陈宝良,能子平又会太素脉,声名藉甚,特地请他来推算。陈平常要价极高,久闻尢名,欣然而来,不收分文,说:“大家交个朋友吧。”有一个晚上,尢老师特邀我、根山,还有一人找了个地方去请陈推算。陈搭了搭尢的脉,说:“尢老师功夫很深,想不到毛病会这么多。”尢连说是是。陈又说:“一切坏运都已过去,以你老的身体与手段,我看足足可活一百四十岁。但在一百二十岁以上,稍要注意一下。不过我相信你有定力,肯定度得过的。”尢欣然而笑,自信既有此功必有此寿。这时我们沾了光,瞎子也免费为我们作了推算。说根山如何已记不起,说我的是:“饭是有碗吃吃的,跟了尢老师就什么都不愁了。”我听了只能笑笑。
后来美国斯坦福大学聘尢老师讲学,借以研其空劲。我们为尢夫妇饯行,尢老师一定要我发言,问我:“你看我寿元多少,是不是真如陈瞎子所说?”大庭广众之下,我不好扫其兴,只好说会的会的。我的子平之术属于书房派,书房派认为,人寿有无穷变数,是推不出的,陈素庵相国在《命理约言》中早就说过了。唐秉珍也学过子平,当时在座,后来问我:“你是如何推断出来的?”我说:“尢老师迷信陈瞎子,我若表异议,怎么说他也不会相信,定要和我争辩不休的。在这个欢送会上,我不这么含糊应对,怎么收得了场! 对一个高唱‘自信人生二百年’的人,能诵‘生年不满百’来杀风景吗?”想起尢老师曾说朗老自视过高,忘乎所以,致为人所欺。想不到自己亦蹈其覆辙。孟子曰:“君子可欺以其方,难罔以非其道。”现在看来,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,“罔以非其道”亦非难事。杜牧之云:“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”噫!
过了两年,尢老师即在美国溘然长逝。在上海静安寺的超度道场上,听家铮说:她父亲患的是中风,临终还死而复苏,教了她母亲几个绝招方才瞑目。这些绝招他以前从未提起,可见对家人、徒弟辈还是留了一手的。练形意、太极者的中风之厄,尢曾说跟他练保证不会,怎么他自己也逃不脱呢?根山说,尢是气死的,介绍人不肯为尢办理定居,定要尢教会他空劲后再办。这空劲哪能“立等可取”呢?
尢夫人则继续教拳,到一百岁时才安然离世。
我与尢彭熙老师的缘分,尽如上述;至乐幻智老师,则“可恨同时不相识”,只是久仰其名而已。但说来我与乐老师却也有一些间接渊源:朗老父子不必说,还有友人应成一先生,就是他介绍我与潘雨廷先生认识的(见拙文《易学大师潘雨廷及其师友》,载《寄庐杂笔》)。应曾任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代教务长(巨来说他是中文系主任,误,系主任实另有其人),乐原在厦门大学读书,后入复旦大学中文系,便成了应的学生。应也曾一度为朗老的座上客。据巨来文说,应后来亦向乐学拳,二人互称老师。乐曾任震旦大学文学院院长,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周退密先生是震旦毕业生,曾告诉我,乐是他的老师,要他练拳,而他畏难未学。
我在上海教育学院中文系任教时,院方欲成立古籍研究室,报批时,因研究人员不足,让我兼任研究员充数。还请来三四位已退休的人员,其中有一位居崇廉先生。一天,与他闲谈,说起潘雨廷先生讲《易》之事,我偶提及听讲的人中有一位朱某,居说:“他是我的亲戚,你了解他吗?”我说:“他会太极拳。”居嗤之以鼻:“他懂得什么!”我说:“他不是跟乐幻智学过太极拳,有空劲能打人吗?”居说:“空劲哪里轮得到他!”我说:“听说乐老师的太极拳功夫是融会杨式、陈式、李式太极拳之长而精进的,他有三套拳,几乎无一人能学得。”居先生不禁吃了一惊,问:“这个秘密你从何得知?乐老师从不向人说的。”我说:“我是拳术的门外汉,这是徐朗西先生的公子徐幼庚告诉我的。”接着我就谈起乐老师教幼庚学拳,并为其治病的事,附带提及尢彭熙的大名。不料他一听尢名,就破口大骂:“这人太无耻了、太阴险了!”我问为什么,居说:“尢彭熙与乐幻智在一起时,突发歹心,要从背后偷袭,不料拳未到身,自己就跌出去老远,爬都爬不起来了。”这与尢的徒弟的说法正好相反,他们都说是乐先下毒手,结果自己反而跌倒的。巨来先生既是尢徒又是乐徒,也说是乐先动手,而后尢用“铁沙掌”功夫将乐击伤的(按此说不可靠,武术中固有“铁沙掌”之功,但尢实无其术)。还是幼庚从其父那里听来的最为可信:大家饮酒,尢、乐俱在。乐起身向尢敬酒,突发一空劲;尢亦回敬一杯,也发一空劲。两人俱受重伤。朗老时正在座,亲见其事。又听费医生说,尢的确受了内伤,左乳附近有银元袁大头那么大的一个圆形黑块,自己发气功治疗无效,还是唐师傅念咒施治,历时三月才退掉的。足证两人角技,尢的确受了内伤。至乐的伤是如何治好的,巨来文说是由当时上海伤科佟忠义医愈,也历时三月之久。
居先生告诉我,乐老师籍隶河南固始,那里自古即是尚武之乡。乐在家乡,一日夜行,忽觉身后嗷然有声,回头一看,只见一只野狼倒地挣扎,口吐鲜血而死。到沪后,闹市人潮如涌,人只要和他相碰,就会粉碎性骨折。弄得他非常苦闷,一天到晚躲在家里不敢外出。后来得见王师母,王用右手在他眼前,从上到下凌空一拂,乐就从此能刚能柔,随心所欲,不致闯祸了。巨来文中说:“乐有一特点,满身骨头都如橡皮一样,余尝以指力按其额,竟如皮球一样有弹力的。有一得意学生顾梅生(按“生”当作“圣”)私告余云:‘老师如遇人撞及其身时,软如棉花或硬如铁板,因人而施也。’”但徒弟们不知,乐老师的这一绝招,竟来自王师母的轻轻一拂。
尢老师似不知有王师母这么一个奇人的存在,但我却是早知其人,“文革”前曾在乐的弟子丁同俊(原名峒峻)家见过她的照片。有一天,我与友人王逢年路遇丁氏,王是三吴大学的创办人,而丁曾被三吴聘为法学院教授。王身体不好,生怕有一天会中风,丁说自己曾从乐幻智学过太极拳,愿助王养生延年,有空可到他家去看看功夫。我遂约幼庚陪王同去,到了丁家,只见一老一少两人(后知是父子)正在对练推手,丁在少者背上凌空一拍,老者就不断踉跄倒退;再遥向老者背上一拍,少者又跌跌撞撞,几乎站不住脚了。见此不禁大为诧异。接着丁便打拳给我们看,幼庚悄悄对我说:“这还仅是乐老师的第二套拳路的开端哩。”于是问丁,是不是先学少林拳再改学太极拳的,丁回答:“是呀,但学过少林的人,再学太极,必须将少林路数褪尽,将整个身体放松了方可,不然是学不好的。”幼庚又轻轻对我说:“可是他少林的习气还没有完全根除呢。”这使我联想起,唐代康昆仑跟段师学琵琶,段师要求他把以前所学的全部抛却,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。乐要丁散去硬功之事,巨来亦有记载。幼庚又指着墙上镜框内一位妇女的照片说:“这是谁,你知道吗?”我正沉吟间,丁抢着回答:“这是王师母,她是观世音菩萨转世的呢!”幼庚看看丁,点点头,又对我耳语说:“乐老师的第三套拳路就是她托梦所教。”回来路上,幼庚说:“这王师母我看有些邪气,乐老师受其所传,后来死得很早,病根在沉溺于容成之术,也是作孽啊!”
对于乐老师的死,尢老师是一种说法,朗老父子又是一种说法。巨来说:“尢与乐,均有‘寡人之疾’,余何幸全得之,但从不试,亦永远烂于胸中矣。”可供参考。另外也有认为乐系忘我救世而死的。但乐死前偏瘫达半年之久,自疗不愈,也是不争的事实。大约因病而不让人见,蜚语遂因此而起的吧?
居先生说,王师母姓陈名光幻,是王理成居士之妻。其姓其名,乐的徒弟都不知道,也不敢问的。王理成是湖北宜昌人,原在南京支那内学院学习,他眼界甚高,杨仁山(文会)、欧阳竟无(渐)、王恩洋、熊十力,这许多不可一世的大人物,在王看来都各有其不可克服的缺陷,未能圆融无碍。王的妻子生病,便雇陈来照料,谁知见了这个小保姆,交谈之下,竟如披云雾而睹青天,不禁拜倒,遂和她一起去汉口参拜诺那上师。诺那为陈光幻加持,一只手搁在她头上居然再也收不回来。原来陈的级别比诺那高,诺那不知陈的来历,而陈却能知诺那的来历。王理成顿知二人高下,于是用右手将诺那之手移开,说:“乡下人不懂事嘛。”为诺那打了圆场。王就此甘心当了陈的护法。
我问:“陈光幻既然有这么高的道行,何以还肯拜诺那为师呢!”居说:“人入法门,是不可以没有师父的,《西游记》中孙悟空法力无边,还要拜唐三藏为师呢!”对此我深感不解:莫非法门与俗世无异,自学成才得不到承认,一定要投考一个导师,才能取得硕、博学位,不管他学问上能不能做自己的业师吗?
居先生又说:“王理成夫人病逝,陈就被王娶为续弦,所以大家都称她为王师母。生了两个儿子,娶了媳妇,但婆媳不和。”我听后又未免产生困惑:王既为陈之护法,他们的婚姻自当为神交,何以又能怀胎生子?陈既来历不凡,怎么还会弄得妇姑勃谿?居先生说:“你多读一些佛经就明白了。”
我又问:“徐幼庚尝和我说起,外传王师母精神不太正常,是吗?”居说:“常人听不懂她说的道理,自有此误会。但在王理成听来,却是口吐莲花,句句真谛,与世间俗谛不可同日而语。王理成对她的话,有闻必录。王师母曾说,我是来人世做一个过细工作的。”但究竟如何过细,王理成究竟记录了一些什么,居先生也从未透露过一句,难道真是“天机不可泄露”吗?
居先生还说,建国前夕,王氏夫妇移居香港。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:一辆汽车向王师母直冲过去,本以为她必死无疑,谁知车过后,她却依然站在那儿,毫发无损。
居先生问我信佛吗?我说:“看看佛经而已,只觉得与现实世界差距太大,有许多荒谬之处。”居说:“这些嘛,不必信,也不必疑,多读一些佛经就会明白的。”广洋好学,当时也在古籍研究室,我劝他多去向居先生请教。不料广洋去请益后,居见到我竟大发雷霆,说我出卖了他,从此不想理我了,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心想怎么此人脾气这么大。不过大家对他的印象却是待人格外客气,见人总是点头哈腰的,足恭到令人难受的程度。不过后来居先生还是与我和好了,王师母去世的消息还是他告诉我的。不久我即退休,学校也合并到华东师大,居先生近况如何,已断了联系,不得而知。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和乐老师、王师母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,大约同是密教中人吧?
我觉得奇怪的是,说起来,唐师傅与王师母都是诺那上师的弟子,为什么二人彼此间都视同陌路、不相闻问?而尢是唐的弟子,乐是王的弟子,说起来都是诺那的再传法嗣,何以都不知对方师父的存在?密宗密宗,此其所以为密欤?
乐老师次子乐亶拳亦极神,但若与其父相较,尚十不得其一。建国后,在华东纺织工学院教拳。当时有一外国拳师也在那里教拳击,说:“太极拳像瞎子那样摸来摸去,有什么用?”学生便挑唆他去打乐。洋教头兴起,绕到乐亶身后狠狠一拳打去,不料拳未打到,自己就跌得爬不起来了。乐亶回过头来方知究竟,遂叫汽车把这位洋教头送进医院,好久才告痊愈,从此这洋人再也不敢小觑太极拳了。这也是幼庚和我说的。但乐亶竟亦不永其年,年过半百即下世。他有个女儿在上海老年大学教太极,与友人商友敬兄同事,商曾与我说起过,本想陪她来与我谈谈的,说她正在整理她祖父和父亲的拳法。乐老师的著述我没见过,乐亶则有《太极拳要义》行世,曾经寓目。后商兄不幸积劳成瘁去世,致我未能与乐老师的后人谋面。
从尢、乐的技击之道中,我获浅见如下:
一、空劲只能施于“气通”之人身上,对常人则无所施其技。这点巨来也曾说过:“所谓空劲,余曾目睹,凡属他们学生,确乎可以打得到的,对一未学拳之普通人,即一无效力了。”这点最启人疑窦,易为打假斗士者流引为口实,指学生为“托”的。但巨来记乐老师以空劲跌学生,自己也在其列,“臂弯全脱皮出血,结疤至近八十个”,“每星期余至少跌二百五十次以上”,切身体会,自非向壁虚构。还有上面提到的丁同俊,据巨来说,“乐将丁连连以空劲跌之一百零八次之多”,可见空劲是实非虚,只是不能人人皆跌耳。我尝带长子永翔到尢家看空劲,当他知道气未通者空劲不能打以后,笑着对我说:“谁知练来练去,千艰万苦,只练成一个挨打的受‘气’包!”他曾问尢夫人:“气没通的人怎么打?”答曰:“用巧劲,四两拨千斤。”
二、不论尢还是乐,都有共同的说法:少林拳学得再好,到老必会衰退,敌不过年轻力壮之人;但学形意、太极,则愈老愈强,少壮之人,敌不过久练的老辈。内家拳的优越之处正在于此。
三、还有一个说法是,假如两个人功夫相当,互相较量,则先发制人者败,后发制人者胜。盖先发者,身手一动,破绽立见,后发者就可批隙导窾,乘虚而入。尢老师曾对我这样说,乐老师也是这么对幼庚说的。但不知尢、乐相较,两败俱伤,何以没有先后之别。
四、两人角力,一二回合,胜负立见。小说中所说的大战三百回合绝不可能,即十个回合,真有功夫的人都绝不会如此之久。如今银幕、荧屏上那些“大侠”噼噼啪啪,飞上飞下,打来打去,久久都不分胜负的情境,看得我牙根都发痒了。
五、乐以能用气功治病闻名遐迩,尢则不甚与人施治,但也自称能治。但我见其右手,肌肉已全部萎缩,当时甚为惊讶,问其致病之由,说是在十年浩劫中,被关一地下潮湿暗室达八月之久,全身动弹不得,以致斯疾。其术不能防病,有病亦未必能治,此其一证。
六、尢、乐都说跟他们学拳会长寿,而且绝不会中风,但乐老师仅勉强及于中寿(六十二岁),乐亶是下寿(五十馀岁),尢老师八十二,就今日来说也谈不上是什么上寿,而且都不免于中风。尢夫人寿至期颐,仅是个例而已。而我这个从不锻炼且自幼多灾多病之人,如今已年登九帙,尚能带病视息人间。可见练拳、锻炼是一回事,寿算又是另一回事。俗谚有云:“烂苹果跌不坏,好苹果一跌就坏。”用在衰朽之身倒也适合。听说现在那个为居先生瞧不上眼的亲戚,还在大谈养生之道、空劲之能,矍铄是翁,老而弥健,是否以其“空劲”之空而无实,故能如是欤?不知居先生近况如何?闻之或将开怀一笑。
七、凡有武功绝技之人,授徒皆不肯尽传其技,或忌青出于蓝,或恐所授非人,或畏逄蒙射羿,以致一代不如一代。巨来说:“乐氏确有保守之恶习,他平生授徒数百人,能单独出手不畏人者,据余所见只四五人。”尢病亦同,“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”的情形从未见过,看到的都是永翔所谓的“受气包”也。再看尢至临死才授其妻绝技,度其对徒弟、子女秘而不传的招数定多,这样下去,绝技的失传是必然的,更遑论发扬光大。此则可为今日技击之道长太息者也。